人間煙火
2024-07-15 10:55:00? ? 來源: 集美報 責(zé)任編輯: 李霖 我來說兩句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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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個早上,我醒來。我背著手,在尋找煙。有人的地方就冒煙,所以叫人煙。人還有,可不怎么冒煙了。整個村子藏了起來。 我閉上眼,細數(shù),那時村子里的煙大致有六種。粗的、細的、濃的、淡的、硬的、軟的。當(dāng)然還有黏的、稠的、滯重的、飄逸的、陽剛的、狐媚的、恬淡的、滿懷心事的。 煙如人,最有個性。每家的煙有每家的個性,那時村里的人還不時興模仿。 小時候,我還能分得更細。根據(jù)煙的聚散、體態(tài)、胖瘦、濃淡、硬軟,判斷出主人家的大致秘密。 煙是每家的心事。因為煙,整個村子在我眼里再沒有什么秘密。 一股子一股子的黑煙,直往房頂躥,像人發(fā)脾氣用頭撞墻。準(zhǔn)是這家的男人出門了,家里的存柴燒沒了,女人只好將就,塞點濕松樹枝。冒出的煙一離開煙囪口,就沒了形狀,丟了魂,跌跌撞撞,黑中帶灰,鋪天蓋地,欲蓋彌彰。像懶惰的女人一年沒洗過的頭發(fā),披散在后脊。燒的定是松樹或杉樹皮。回頭清點下自己的林子,看近幾個月黑風(fēng)高夜,是否少了幾棵已能做檁子的杉樹。樹皮在晚上,用刀刮掉,第二天一早,一不做二不休塞進灶膛,裹上干柴,燒掉,毀尸滅跡。有啥用呢?還是會被第二天早上放牛的我,順著這家屋頂冒出的炊煙,逮個正著。遇上這事,我從不告訴大人。小孩子的事不能說給大人,就像大人的事不屑于說給小孩子。說了白說,說了他們也不會信。 也有屋頂?shù)臒熋暗蔑h逸,如祥云,絲絲縷縷,漫不經(jīng)心,飄飄然,似云卷云舒。這大多是日子過得輕松的。一個村子,總有幾戶過得滋潤的,像幾塊能得到及時灌溉的田,長勢總是高過別人一頭。他們家冒的不是煙,冒的是“尖”。灶里燒的,多半是刨花——經(jīng)常請得起木匠打家具嘛,或是干櫟樹柴,材質(zhì)硬,經(jīng)得起熬。 有屋頂冒麻花煙的,一擰一擰的,兩股或是多股纏在一起,打著旋子,扶搖直上。冒這種煙,有兩種情況:一是柴燒得不專一,幾樣柴燒混了,煙就冒雜了;二是這戶住在風(fēng)口上,風(fēng)干起了見風(fēng)使舵的事,攪得這家的煙走了形,變了樣。原本直的,成了彎的。原本分開的,成了抱在一起的。這種情況下,風(fēng)可以改變煙的走勢,如命運扭轉(zhuǎn)人生的走向。當(dāng)然,殊途同歸,煙與人最終都將踏向虛無。 那時早起,我們在山坡上放牛。朝陽觀山高,我們閑來無事,就盯著各家屋頂?shù)臒焽杩础V灰L(fēng)不亂刮,不攪和,不見風(fēng)使舵,我絕對不會看走眼。 徐青家的煙囪像是長了一條長腿,總是第一個跑向屋頂上空。其他家的炊煙,在這股煙的引領(lǐng)下,好一會兒才跟進,軟綿綿地冒上來,冒得不持久。誰家的早飯也沒徐青家的豐盛,他家的菜炒得多,多出別家兩到三個。菜多煙冒得久,煙引導(dǎo)著柴,柴燒動著菜,菜牽動著媳婦的手。一家人有一家人的煙囪,炊煙是村民蓋在天空的印章。 原來一溜兒三間房,兄弟倆分家了,一人一間半。早上細數(shù),便會發(fā)現(xiàn)上空果然又多出了一股子煙。這股剛剛分出的煙,要瘦瘦弱弱地冒上五個月之后,才能與其他炊煙一樣壯實。 煙囪的形狀也不一樣。最好的煙囪,是個子最高的,還用水泥糊上厚厚一層。有了這個高高的基座,炊煙剛一冒出來,就比別人高出了一截,好比煙中貴族。也有的在屋頂用石頭隨便砌一個,乍看像個大鳥窩。 也有的干脆將就在土墻上斜著挖上一個,像個老鼠洞,挖到外墻沿,胡亂扣上一個沒了底的破瓷盆——一來免得雨濺進去,嗆滅了煙;二來凡是煙,總得有個出路。這樣給煙攏了個口,又收了個腰,讓寒磣的煙盡可能冒得有氣勢、有形狀。兒時放學(xué)回家的路上,就有一截這樣的煙囪。我們那時就知道,寒磣的煙囪連接著寡味的灶臺,寡味的灶臺連接著寒酸的家。 天落雪了,放學(xué)了。有孩子爬到這家屋后的土坎,用雪堵住他家的瓷盆煙囪。這家做飯時,冒不出煙來,煙掉個頭退了回來,委屈得很,退回灶屋,嗆得他們淚流滿面。飯實在是做不熟了,出門來看,才發(fā)現(xiàn)竟是這幫熊孩子干的。這還了得?這家最年長的人是一個老頭,跳起來,跺腳大罵,沖起的雪渣與口水濺得四飛,我們嚇得跑開了。 沒下雪時,有孩子就向這家倒扣的瓷盆煙囪里扔石子。叮叮當(dāng)當(dāng)作響,好聽得很,大家以前都沒聽過。有一個小名叫“牛娃子”的,一次扔了一塊大石子,石子從瓷盆砸進煙囪,突破煙囪壁,徑直砸進了鐵鍋里。一口不知用了幾輩子的大鐵鍋,讓一個孩子用一塊石子給毀了。老頭從灶屋出來,撒腿就追,可哪里跑得過一個孩子。孩子跑得像一股強勁的煙,一會兒就沒影兒了。老頭罵了幾句,“算了”。 我初中畢業(yè)那年,聽說老頭沒了。那年夏天出奇的大旱,從沒斷過炊的村落,有那么幾戶,一天冒三次煙的,只冒一到兩次。而老頭家的破瓷盆,一天頂多冒一次煙。沒糧了,斷炊了,他吃多了紅薯葉,脹壞了肚子,去世了。 當(dāng)年我有沒有堵過他家的煙囪?我始終充滿著負罪感。他在那頭,有一個氣派的煙囪嗎?是破瓷盆的,還是高高的水泥基座的?就讓我家的煙囪為他再冒一次煙吧。可他,早已不食人間煙火。 (來源:集美報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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